半夏 | 阉割物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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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知道太史公为了写《史记》，用接受宫刑换了一死。而宫刑大略就是阉割掉男人的生殖器官。然而它为何又叫腐刑呢？

这是技术问题，关涉阉割如何施行。从生物学意义的物质前提而言，人的阉割当然来自家畜的阉割，即便是现代医学，一向也有动物实验为人类先导。对家畜的阉割，行话叫去势，就是摘除家畜的主要生殖器官，目的在于消除家畜家禽的性欲和繁殖能力，使其性情变得温驯耐劳，方便圈养和育肥，甚至肉用品种的肉质和产量也可以得到改善和提高。

作为农业发育充分的大国，本土远在殷商时代，就已经有了家畜去势的记载，甲骨文以及《周易》《周礼》中都有呈现，汉墓中也曾出土过阉牛图。作为家畜的重要品种，猪、马、牛是家畜去势的主力，后来扩展到家畜家禽诸品种，于是有骟马、宦牛、阉鸡、净猫等专用名称出现，技术上自然也有改进。

一

至于去势应用到人类，在本土也相当久远。秦汉时期的阉割技术已经较为完备，譬如“蚕室”的出现，说明已经有防风保暖静养等护理措施，所谓“宫刑者畏风，须暖，作窨室蓄火如蚕室，因以名焉”。

就照片之类间接看到的太监形象，大都宛如老妇，说话也是腔调尖锐刺耳，听上去像哭。再有就是没胡子。这都是阉割的结果，照应着家畜们去势后的生理变化。不过，家畜们的温顺耐劳方便圈养之类，在太监们身上则有不同呈现，譬如公公们的性情，更多见的是阴鸷而非温顺。

姜文饰演的大太监李莲英

诚然，同样是阉割，家畜与人颇有不同。就雄性家畜的去势而言，主要采用的是摘除睾丸，而落实到人，则有不同选择。割去睾丸自然具有技术上的延续性，劁猪和阉人同理可得，其中还有揉捏之类的升级版，就是由个中高人每天揉捏睾丸，日积月累，由轻渐重，直至捏碎。不过，除非是幼童，若是已经发育之人，割除以及捏碎睾丸尽管能够避免授精，但其性欲却会有所存留，甚至有因此而更加强劲耐久的个案。于是，尽去其势，将所有生殖器官全部割除的彻底解决方案，成为最通行的手段。有意味的是，西洋那边由宗教出发的阉割，其中居然也有与此两法对应的“小印”和“大印”或“贵印”。

《旧唐书》上说，亲随李猪儿被安禄山用刀子尽去其势，血流数升，几乎死掉。禄山用灰火敷上，算是止血消毒。猪儿尽日而苏，活转过来。

这样的记述，一如历代典籍中的类似记载，稍嫌简略，技术也不免粗糙，想来死亡率是不低的。清末来华的西洋人士，对本土的宫闱秘辛怀有浓厚的八卦欲，于阉割的手术细节，多有描写。按照日本学者三田村泰助转述欧洲人士的记载，大略该是：

西华门外叫厂子的地方，有朝廷发给许可证的刀子匠。到那儿挂号交了银子，主刀的就出面了。先要把被割的人仰翻在炕上，绑住腰腿胳膊什么的，再用白布扎紧肚子和大腿根，用热胡椒汤洗刷干净，主刀的手持镰刀模样的泼风利刃，将那话连同子孙袋囫囵切落。然后——这然后很重要——用一根白蜡针管子插进尿道，上面糊上干净湿透的绵纸，覆盖包扎。之后要架着挨刀人溜达个把时辰，横卧歇息。三天内不得喝水，三天后拔掉白蜡管子，尿水喷涌而出，手术宣告成功。完后还得调养百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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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于石景山的宦官博物馆内场景模型

这样的记载已经详尽许多，当然，与那些出宫太监回忆的亲身经历，或有详略乃至出入。譬如，所谓尽去，有说是分两步走的，先割睾丸，后割阴茎，后者更富技术含量，割浅了日后还要再遭一遍罪，俗称“刷茬”，割深了愈合后会往里塌，小便时就是扇面泼洒，一辈子不方便，所以公公们大都有尿裆的后遗症候。甚至现代医学于此也是难题，有阴茎癌患者术后诉苦，小便会像喷雾器一样洒得到处都是，坐着解决也是如此。甚至性情也大变，寡言少语，缺乏自信。由此颇可联想到公公们的阴鸷。

按照出宫太监的回忆，京城著名的“厂子”也即阉割世家有两个，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家，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“小刀刘”。两家都是得到朝廷认可的世袭家族，刀子匠还有六品顶戴。传说两家各有绝招，但父子相传，绝不外露。由此可知，相关记载即便属实，有出入也是难免的。而日人转述之所谓西华门外之厂子，当是毕家。

这样的操作需要精确和熟稔，刀子匠久历阵仗，又有一二旁人帮衬，方才做得。只不知那自家宫割又是怎生了当。有记载最早的自宫案例，来自春秋时的竖刁。因为要去亲近著名的霸主齐桓公，而桓公奇妒，竖刁无奈，只好行此险招。不过这竖刁只是自家情愿而已，未必就是亲操刀斧。倒是小说家言的东方不败和岳不群们，谨遵“欲练此功，必先自宫”“武林称雄，挥剑自宫”的遗训，为练那一花两枝的葵花宝典和辟邪剑谱，慷慨自宫，忍着剧痛，自做手术，真难为了他们。

可那个腐字还是没有着落。原来，因为阉割，尿道受了损害，太监们的下身总是会发出恶臭。这便是腐的因由。所以唐朝人说“宫刑，其创腐臭，故曰腐也”。

按常理，杀人不过头点地，死刑才该是顶天的极矣。不过，宫刑去掉的虽然不是头颅那样的零件，却是比头颅更有文化的器具。古人看重种脉，讲究伦常。看重种脉就得延续子孙，讲究伦常就得顾念祖先。君不见苦大仇深的老辈们说婆姨找女人，看重的是屁股大能生养，要的就是这延续血脉，这是骨头里根深蒂固的实在，负载着起承转合的进化关键。可宫刑却将这关键切割净尽，于是它只能是上辱祖先下绝子孙的事情了。

所以太史公说到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人固有一死，才强调第一就得是不辱先人，而最下的自然就是这时时散发腐臭味道的宫刑了。断子绝孙那是比掉脑袋更难受的，因为掉了脑袋还可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，于是阿Q可以唱“手执钢鞭将你打”，黄泉路上还有的气派；可断子绝孙却是没法二十年后的，虽然阿Q没能和吴妈成就好事，却不可以排除他出外革命时期的艳遇可能，阿Q的传人大可以考证，所以太监们总没有阿Q那样的底气，所以他们只能轻于鸿毛。

只是，这轻于鸿毛的他们，却是皇上缺不了的人。于是，鸿毛就未必轻了。皇上们得了天下，立了朝廷，围好宫墙，就该享受天伦了。于是后宫粉黛成百叠千累万，秦皇汉武，唐宗宋祖，哪个也不遑多让。譬如秦皇收拾了六国诸侯后，连带他们的美人都扫了归齐，充了自己的后宫，“后宫列女万余人”；只爱杨贵妃的唐玄宗，也是“大率宫女四万人”。

这么多的女人全得皇上一个人招架，真的好辛苦，所以他不能没人伺候。端茶倒水，可以偏劳身边的女人们；可糙活粗使，保安警卫什么的，就得靠男人了。可宫里面的女人都是皇上的禁脔，别人动不得。这就轮着那些轻于鸿毛的太监们了。太监们断了男根，先就掐掉了和禁脔勾连的前提，保障了皇家世系血统的纯正，于是宫里就是不必设防的城市。这就是那割去睾丸保留阳具的阉割不被采用的道理。没了子孙袋，只是去掉了生殖的能力，性的能力却还存在可能。禁脔们只有放禁的人才能动得，其他人就和阿Q看小尼姑一样，动她不得。所以必须连根拔掉，让可能的事不能发生。由此也足见阉割从动物到人类基本原则的一以贯之，都是身体指标有选择的操控，阉人和劁猪，果然同理。

可太监们只是声音富于雌性，压折了根也终于是男性，尽管残缺了关键，但遭到破坏的只是生殖的器官和生殖的能力，性欲什么的还会有所残存，正像明代人说的，“此曹男性犹再，必须近女”。

至于所近之女，最直截的就是和后妃们。但前提是那后妃必须是女主，还得寡居，譬如秦皇的亲娘，做了太后，耐不得寂寞，相国仲父吕不韦招架不住，便将大阴之人嫪毐推荐给她。这嫪毐天赋异秉，身有长物，吕二爸先让他做了些转轮子的把戏，耸动太后的视听，太后于是嘱咐操刀的刃口抬高，拔掉嫪毐的胡须眉毛，充了太监，得以侍侯太后。太后饥渴，自然绝爱之。

电视剧《吕不韦传奇》中的嫪毐与赵姬

可这是假阉的太监，真的没有这机会却也还有办法。明朝万历年间，朝廷邸报上记载，皇宫里捉住了女扮男装的人，夹起来一问，原来是宫里太监包的二奶，无奈这太监不讲商业道德，欠了风流债不肯还，躲在大内里不露面，以为成了无从追比的绝当。小女子也不是吃素的，不免乔装改扮，闯宫讨债。这是上了官家报纸的故事，该是不争的史实。

该说皇上对太监真的体谅，从汉唐盛世，就给了他们合法娶妻纳妾的权利，玄宗的老奴高力士，就娶了颇有姿色的某官女儿作老婆。小德张也有四房老婆。还有把宫女赏赐给太监们的君主。不一而足，奇妙得很。

不过，能娶妻纳妾沾染皇恩雨露的，大都是得了宠幸的权阉，广大的太监群众并没有那样的机会。但宫里面有的是宫女，太监无妻，宫女无夫或者夫顾不过来，资源何必浪费，大可以共享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，于是大家结为伴侣，聊慰各自的寂寞。据说明朝时候，大内的宫女们几乎没有没配偶的，大家唱随往还，星前月下，山盟海誓，偷期暗约，很有一番情调。这一帮一结对子，老话叫对食，就是脸对脸吃饭，暗喻没有男女之实。当然，对食原本说的是宫人相约为夫妇，也就是拉拉。延伸到太监，自是一种局域内的扩展。

当然，对食的太监也有专属称谓，叫菜户。这菜户望文生义，就是吃菜的户，果然和那对食依稀仿佛。也是胡乱揣摩，这或许和养殖业的阉割有些瓜葛。去势的家畜，除了役用的方便，更多则是让它们专心蹲膘，好生作人类饭桌上的菜。

由于太监阶级的特殊，不论主流话语还是民间口碑，对其一贯予以贬斥。皇家虽然不乏昏庸的主上受其蛊惑，但不得干政之类的控制使用，则是硬性的大原则，尽管这种原则时常遭到摒弃，个体乃至群体的权阉，史书上不绝如缕。于是，将其譬喻成祸国殃民的畜生，实在是在所难免。

况且，如前所述，公公们的阉割和动物的去势，本来就有着纯正的生物学和技术层面的密切关系，于是，语汇上的通联成为必然。譬如，前面提到的“宦牛”“净猫”，十分方便解释太监之称为宦官，以及由阉人组成的净军。再譬如，所谓刑余之人，听起来不乏文雅，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，劁过的猪，骟过的羊，阉过的鸡，也无非都是刑余。更要紧的是，见于记载的历代史书中，富有正面形象的太监，实在不多，而负面几乎成为他们的主流。于是，他们与畜生的差异，大约就是禽兽与衣冠禽兽而已。

二

前面提到，西洋也存在从宗教出发的阉割，信仰的旁出之外，也还有更为著名的阉人歌手。由于女性被禁止在教堂中说话唱歌，唱诗班只能以男童代替女声。但受变声期的影响，男童有歌唱时限的窒碍，于是只好用假声歌手代替。但假声歌手的唱法和音色缺乏协调性，为了适应演唱复杂对位技巧的圣咏作品，阉人歌手应时登场。

史上最早引入他们的是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，这座教堂因为米开朗琪罗的《创世纪》和《最后的审判》而极富盛名。教堂挑选出嗓音洪亮的天赋少年，在进入青春期前进行阉割手术，于是他们成为既拥有男子的体格和肺活量，又能保持童声的双料人。经过严格的训练，他们的歌声空灵纯净，兼具女声的音色和男性的强度，是献给上帝的天籁之声。

除了教堂，歌剧院更是阉人歌手炫技的舞台，自16世纪始，到18世纪，阉人歌手的盛行为歌唱带来了各种技巧，缔造了美声的黄金时代，或者说美声唱法正是源自阉人歌手也不为过。就连对他们鄙视的伏尔泰也承认，他们的歌喉之美妙，比女性更胜一筹。

十八世纪意大利著名阉伶法里内利

其实，本土也曾有阉人担任歌手，最著名的便是李延年。他早年因犯法被处以腐刑，入宫养狗。因他擅歌舞晓音律，曾为司马相如等文士的作品配曲，每为新声变曲，闻者莫不动容。那首赞美佳人绝世独立，一顾倾人城，再顾倾人国，并且倾城倾国也难再得的著名歌曲，正是他在皇帝面前起舞而歌的。

需要说明的是，阉人歌手的受阉年龄，一般在7到12岁，手术如同小印一般只割除睾丸，因而他们并没有包括李延年在内的诸位公公们整日困扰的尿裆之苦，甚至仍有性生活。不过，忍受阉割的残酷，而藉此改变命运，本土的太监和西洋的阉伶，并无二致。至于改变的命运究竟如何，其中还有个人资质和努力以及运气的成分，当然存在变量。所以，太监之中有大小，有名有不名，还有净身之后却没机会进宫的废人；阉伶里的情况也是同样，有卡法雷利、法里内利那样生活优裕的传世名歌手，而更多则默默无闻，不少人只能在不知名的小镇里靠演唱弥撒换取微薄酬金度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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